戰爭的島,用火寫詩的年代,湖南與閩南的遇合,詩人偉大建築的完成,我讀到了洛夫,也看見了瓊芳……
加拿大西部低陸平原一場七十五年來最大的暴風雪席捲而過。1997年元月的某個夜裡,定名為「我的二度流放」的演講會在溫哥華一家酒店舉行,詩人洛夫為「流放」破題,1949年,二十一歲的他自大陸投身軍旅,流亡來台灣,背包中僅有軍毯一條,艾青和馮至的詩集各一冊;1996年三月底,他又從寄身了四十多載的台灣移居來溫哥華。在喚作「雪樓」的庭院掃除雪花與落葉時,突想到被「放逐」的蘇武、遭「流放」的韓愈;他回到臥室,脫去外衣,磨硯揮毫,寫下「雪落無聲」、「天地一沙鷗」的書句。也譜出初扺異域的第一首詩〈大鴉〉:
她又從我落葉紛飛的額角掠過
清晨,啼聲高亢而冷
攝氏10度
其中一句
可能比天堂的溫度還低
洛夫寫〈大鴉〉詩,以及所進行演講會的時空點,也正是我浪遊溫哥華的時候。我們都身處在「天堂的溫度」,也都經歷了那場冰風雪。
在台北,早在詩裡相識詩人,詩之外,我們鮮有交集、互動。洛老與夫人移居溫城不久,某晚,一位任職媒體的同鄉友人阿海知我要出國,約我到寫詩的許露齡在汀州路經營的五更鼓茶藝館見面;品茗之際,茶館桌腳下一隻始終安靜不語,有些老態的狗,只抬頭望了望我。友人告知這隻巴哥狗叫「莫達」,是洛夫夫婦出國前託養的,而洛夫的公子是凡人二重唱的「莫凡」。
來到溫哥華,在《世界日報》版面上得知洛夫書藝展於列治文市的青雲藝術中心開幕茶會,我又遇見了洛夫和他的夫人陳瓊芳。我們打招呼的方式是從詩人筆下的〈犬子莫達〉開始的,洛夫熱切探起「莫達」的行蹤,描述牠不吠不叫,曾被妻子視為「啞巴狗」,竟在他們登機來加拿大前夜,汪汪汪狂吠,似在抗議主人棄養,也表露出不捨主人將離牠而去之情。
洛夫出國前,在台北街頭路邊攤買了隻大如嬰兒之拳,神態活似莫達的陶土燒小狗巴哥;來到溫城,一直擺在書桌上,想念莫達的時候,就捧在手中把玩一番。
洛夫的湖南,也是我父親的湖南;洛夫夫人的金門,也是我母親的金門。少年渡海來台,七○年代末,在詩人們周末常聚集下午茶的台北市中華路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二樓音樂廳,初識洛夫;產生情感的互動,卻是彼此同一時間點客居溫哥華後才開始的。他換了間書房,在溫城寫詩的「雪樓」,化作我們在異國歲月的鄉愁城堡。我也見證了以七十高齡,換了個國度,走進另一間書房的洛夫,靈感驟發,《落葉在火中沉思》、《雪落無聲》、《雪樓隨筆》、《背向大海》、《禪魔共舞》、《唐詩解構》等在晚境進入新境的著作,都是去國之後孕育出的。
又從短詩〈大鴉〉出發,人類進入千禧年前夕,挑戰詩的高峰,洛夫以心靈史詩的視角醞釀一部三千行長詩。
就在洛夫即將進入《漂木》書寫的1999年初冬,我實踐了在溫哥華的約定,陪他們夫婦再回金門,來到當年駐紮的太武山武揚坑道,這是洛夫六百行長詩《石室之死亡》的靈感發源地,第一節十行即在此寫就。太武山回來了位大詩人,探入坑道,如入無岸之河,也走進時光隧道,火光與繆思的記憶一一浮現。
再回金門,觸動了洛夫以書法重新揮就《石室之死亡》初章,並題後記「此詩於一九五九年八月寫於金門,時值兩岸砲戰,我在砲彈嗖嗖聲中寫下第一行,距今已歷四十一年矣,金門仍在,〈石室之死亡〉仍在,而我與歷史俱已老去」;接續又在名為〈重回金門〉的雜記中補述:
那天下午走訪的舊時營地,經過四十年的滄桑時空,一切都似曾相識,腦子裡只有依稀的記憶,想起當年在砲聲和朦朧月光下寫詩的情景,恍若隔世。如今人去物非,金門已成了觀光旅遊之地,但兩岸仍在冷戰中,這時我的心情確實有說不出的激動和複雜。
這座島嶼,這道水域,1958年8月,金、廈發生823炮戰,翌年,自湖南流亡到台灣的詩人洛夫軍旅金門,在彈雨如林的土地上,結詩緣,也譜情緣。從戰地到後方,1961年雙十節,台北市國軍英雄館,為洛夫、瓊芳奏起結婚進行曲。
半世紀後,洛夫的〈再回金門〉,畫面裡有金門,也有鼓浪嶼,出現了埋地雷的人,也撞見了戰火的血水四濺,如今,「一滴□飛入對岸鼓浪嶼的琴聲□一滴,已在太武山頂風乾」,砲彈全部改製成菜刀之後,酒的價錢節節上漲,在親朋好友的宴席上,詩人終於發現,「開酒瓶的聲音□畢竟比扣扳機的聲音好聽」。
戰爭的島,用火寫詩的年代,湖南與閩南的遇合,詩人偉大建築的完成,我讀到了洛夫,也看見了瓊芳。
2014年,金、廈小三通已歷十餘寒暑,秋天的季節,金門大學校園為洛夫的〈再回金門〉詩碑揭幕後,我與一群詩友、鄉友,陪著詩人夫婦,從金門重回廈門。水頭往五通的渡輪上,因為風的緣故,詩韻在海浪中交響,也在心中飄盪。
〈因為風的緣故〉,是詩人寫給夫人的情詩,已化作兩岸共同的歌聲。洛夫也曾先後應廈門大學、金門大學之邀進行「感受詩歌之美」演講,談的內容、播放的歌,都是〈因為風的緣故〉。他告訴廈大、金大師生,他的夫人陳瓊芳出生在鼓浪嶼,成長在廈門,後來又回到金門念書、教書,「這不僅僅是一首情詩,也是對生命與人生的感悟」;他也述及1988年初回衡陽時,曾題下「為何雁回衡陽,因為風的緣故」,洛夫說,這個「風」便是時代之風,「而今天我坐在這裡與大家一起交流,也是『因為風的緣故』,三十多年前,我怎麼會想到有一天我能在廈大演講。」
從金、廈再回到溫城的洛夫,寄來一首詩:
我們渴望
一雙蚱蜢有力的腿
渴望風箏
和它的天空
渴望詩與遠方
以及一只
風平浪靜的枕頭
那是乙未年正月初一,洛夫在溫哥華雪樓手寫,然後拍照、用微信傳真來台北的一首詩〈渴望〉,並附言「前兩天寫了一首小詩,現發給你,聊作春節賀禮」 。
迄今未解,詩人相贈這首可能信手拈來,不見發表的詩,或有某種隱藏。寫在乙未年的〈渴望〉,竟化作戊戌年詩人大去之日,我如同詩人遺言般的美麗讀取。
詩人走了,詩人又回來了。
洛夫甫回流台灣,卻又遠遊天堂後的那一年雙十節,與夫人瓊芳的結婚紀念日,台北101大樓對面的常聚,莫凡,蘇斐玲、葉麗晴與我,驚喜讀到洛夫寫給瓊芳的一束信。金門,越南,台北,三個時空,失落了地址、郵戳,忽又從書房角落,泛黃的牛皮紙袋裡浮現的一批書信;字字句句,綿綿密密,信在戰火中有了初章,「金門是戰地,但對我們而言,那是生命中最豐富、最美麗、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歲月」;在海峽阻隔中有了盼待,「盼望著妳,像盼望著春天一樣」,「雨中更增愁緒,雨意濃時,我的相思就更濃……」、「我的手因久不接觸妳的手而麻木,我的唇因久不接觸妳的唇而無味……」;在承諾中有了羽翼,「我要妳在我強而有力的雙臂中,度過妳幸福的一生」;情書再昇華為家書,在台北的紅塵,在越戰的烽火,「芳,妳是這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與精神的寄託者」、「昨夜我夢見我們溫馨的過去,也夢見我們綺麗的未來」;洛夫最後寫給瓊芳的家書是這麼說的,「瓊芳,請妳相信我一句話:我永遠愛妳,妳是我永遠的愛妻。」
《愛的旋律》,洛夫生前已命好題的情書,在烽火中相思,在湍流中呼吸,也在澎湃中靜美;是一封封的信,是一首首的詩,也是一篇篇的樂章。我們重新發現過去不曾讀到的洛夫,一顆袒裎的詩心,一縷隱藏的柔情。 詩人未走遠,情書留芬芳。在詩的天空,繼續等待洛夫。
●謹以此文紀念詩魔洛夫先生九十一歲冥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