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六四」，我在美國華府攻讀博士，也兼差擔任當地中文《華府郵報》記者兼主筆。在那個動盪的年代，美蘇兩大超級強權格局即將鬆動，年輕歲月專修國際關係，內心澎湃衝擊不止。又因為工作關係，從華府中國大使館前的留學生示威，到巴黎採訪逃離大陸的民運人士，那年春夏的見聞，歷歷在目。
出國時，總統還是蔣經國，民進黨還沒成立，政府尚未解嚴，也還沒有老兵返鄉探親的政策。卻在美國教室裡聽講不同解讀的國共鬥爭史，在海外遠看大陸風起雲湧的大變局。從高校生要求民主的「八六學潮」，到蘇曉康、王魯湘的「河殤」；從趙紫陽接任總書記，到胡耀邦逝世。
一九八九年春，天安門廣場聚集群眾愈來愈多，一面上課修學分，一面與大陸留學生討論時局，常常心神激動。《人民日報》刊出「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四．二六社論」，大陸同學說：糟了！李鵬總理五二○宣布戒嚴時，我還沒有意識到人民軍隊即將有所行動。
「六四」之後，「坦克人」的海報，在華府各大學智庫、公司賣店處處可見。當時台灣留學生經濟情況較好，開車接送、安排臨時住宿，兩岸同學相互幫助，都為了到康乃狄克大道的中國大使館前示威。我到場採訪十三次，眼見館內窗口布滿攝影機，耳聽大陸同學無懼吶喊口號，既為他們擔心又為場景動容。
卅年前北京高校學生齊聚天安門廣場時，台灣的大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廣場，兩地連線呼應支援的景象，今日台灣幾乎難以想像。課堂上播放當時著名歌手聯合創作的「歷史的傷口」影片，提及當年出版蒐集大陸各地大字報與資料，厚達千頁的《血與火的真相》專書，現在的大學生幾未聽聞。
天安門事件之後不久，象徵冷戰鐵幕的「柏林圍牆」在同年底被敲開，政治系無論師生，每天均懷著方寸驚惶的心情走向課堂，未知國際格局如何演變，未知共產政權是否從此「被掃入歷史的灰燼」，未知世界真否已到「歷史的終結」。女同學的爸爸是駐西德美軍，聖誕新年假期回美後，帶給我一塊裝在小盒子裡，還有部分噴漆的柏林圍牆碎片，算是見證歷史。
「六四」對許多台灣留美同學，也有影響一生的重大轉折。不像台灣同學拿Ｆ簽證，畢業後可經幾年的程序，合法留在美工作生活；大陸留美學生原本只能拿Ｊ簽證，學成後必須返國。然老布希總統的一紙行政命令，讓「六四」前入境美國，將近八萬大陸人，即可取得綠卡，台灣留學生的求職絕對優勢從此蕩然。
昔日同窗剛才寄來他們當年華府抗議的照片，「紫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子夜的槍聲、無言的結局」林林總總的標語依舊清晰，但「六四」的故事如今仍存眾多不同記憶與情緒的版本。
卅年前廣場的學生，現在都是大叔、熟女了，但歷史的真相，相信他們閉上眼睛還看得見。
（作者為淡江大學戰略研究所副教授，戰略暨兵棋研究協會理事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