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歸線、中央山脈、太平洋大略圍夾的狹長三角形──台東線,人口密度,全台最低;史前遺址數量,全台之最;阿美、卑南、魯凱、布農、排灣、達悟六大族群,原住民人口占全縣三成以上,比例全台最高。它是紅葉少棒的發源地,它是眾多原住民作家、歌手、運動員的故鄉。今日起七位作家接唱美麗的台東。(編者)
從南迴公路往台東,穿過大武山脈後,一片廣闊的太平洋就在右邊伴你而行。過了太麻里,在399公里處是最佳的觀景點,海岸線自台東市延伸而來,終年山頂纏繞雲朵的卑南族聖山都蘭山矗立遠方,有如山海之交的巨人守護這片天地。海面上漂浮著定置漁網,這是往下三公里三和村的最重要漁業。三和是個小村子,長度不到三公里,只有二百多戶,八百餘人,但卻是台東原住民的起源地。三、四千年前一批南島民族乘著黑潮潮流在這裡上岸,卑南族有幾個部落在396公里處立了幾個石碑,每年來此祭祀。考古學上還把這裡出土的文物定名為「三和文化」,屬於新石器時代晚期。
今天讓三和還稍有名氣的是一種不需要漁港的定置網漁業,定置網是一種陷阱漁網,鋪設在海域沿岸,魚類迴游進入網內猶如進入迷宮難以脫身,業者每天收網兩次,載運上岸。這是1920年代日本人首先在宜蘭大里、石城開展的捕魚技術,有一位住在利澤簡的林朝欽雖然從台北農業學校畢業,在宜蘭縣農會做事,但祖先的討海人基因讓他就近轉而學會了這項技術。1928年(昭和三年)他決定離開1835年(清道光十五年)以來家族世居的利澤簡,沿著東海岸徒步南下,尋找一塊可以讓他一展長才的適當海域。他首先在石梯坪停留了三個月,最終因為海流太強而放棄,繼續南下觀察。海洋的流動、變化將他帶到了今天的台東三和(日據時代屬於美和村),在五月二十日入籍台東廳卑南區美和村三番戶。這裡有一個長長的美麗海灣,海流和緩,沙灘綿延,曲線美麗。林朝欽真是具有慧眼,這是一個最適合從事定置漁業的天然海灣,從此開啟了他的捕魚人生。
1928年,日本政府開始了台灣最偏遠地區台東的建設,之前引進了日本移民,台東有旭村,鹿野有龍田村。為了日本移民工作的方便,1928年在龍田小學旁設立了全台最早的托兒所。種畜繁殖場、台東農業補習學校都在這一年成立,火力發電廠開始興建,胡鐵花在1894年為紀念開發台東而死難的先賢烈士興建的「昭忠祠」被改為台東神社。台東從一個極端落後的地方開始發展。乘著這個勢頭,林朝欽也來到了台東。
三和的定置漁業進展得頗為順利,漁獲豐富。今天村裡七、八十歲的老人都還記得當年的盛況。沙灘比今天更大,從較大的石頭、較小的卵石到細細的沙子,沿著海灘依序排列下來。一旦漁船上岸,好幾輛牛車已經在岸邊等候將漁獲運送到朝欽的漁場。接著朝欽會升起代表珍貴的魚、好魚、普通魚的藍、黃、綠三色旗子,告訴村民漁獲的狀況。一般來說,捕獲最多的是可以製造柴魚的鰹魚,於是朝欽又設立柴魚工廠,開啟他的柴魚事業,外銷日本。事業愈做愈大,村子的人口也逐漸增加,這時他急需的是一位幫手,他的長子柏堅就成了不二人選。
朝欽很重視長子的教育,將他送到淡水中學讀書,畢業之後又送他到東京高工學校留學。柏堅在東京得了肺炎,轉到宮城縣鄉下,寄宿在一個日本家庭裡療養,這使他逃過戰爭的浩劫。回到台灣後隨即被父親徵召到三和幫忙經營他日漸壯大的事業。「我的求學資歷不應該落到如此下場吧?」脫下襯衫,打著赤膊,跟所有工人一起工作的柏堅不時會有這樣的感嘆,他心不甘,情不願,但作為孝子、長子,他只能屈從。
距離三和十三公里外,今天台東市太平溪邊有一個舊稱旭橋的地方,緊鄰著日本移民村旭村。王榜是旭橋的地主,他和五位兄弟在1920年代先後從台南學甲遷徙到台東發展。老五王登科因為引進新甘蔗品種,試種成功,於是和台東製糖會社合作,向卑南族人承租土地,招佃種蔗、墾地、購地,引進了大約三百多戶學甲庄民幫忙開墾。在1930年代旭橋、台東、知本等地漢人所擁有的耕地,幾乎都在王氏名下。王登科在1941年興建的「國本農場」代表著王家的富裕和名望。
王家五兄弟在1933年協議分產,老二王榜分得了旭橋一帶,他有四女一子,第四個女兒丹桂於1944年從台南家政女學校畢業,在日據時代這個學歷對一個窮鄉僻壤的少女來說是非常不容易的。也因為這樣的學歷讓她懷抱著青春之夢回到台東。1945年日本戰敗後,她進入台東縣政府做事,時代的變局給她的青春之夢添上了意想不到的色彩。這一年國民政府派遣了一批專業人士來到台東,不但接收,也要建設。其中有一位工程師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因為工作關係認識了丹桂,兩人很快墜入愛河。美麗的丹桂更加洋溢著喜悅,笑容更加燦爛,這應該是她一生最快樂、幸福的時光。然而這樣的愛情在極端保守的台東自然引起側目,父親王榜已經在1940年早逝,鍾愛她的母親堅決反對他們的交往。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她的母親終於下達了分開的命令。上海工程師曾經對丹桂畫下未來共居新屋的藍圖,這時痛不欲生,決定離開台灣,臨別前送給了丹桂一個巴黎手造,觀賞歌劇用的象牙望遠鏡,從此音訊斷絕。丹桂的青春之夢狠狠破碎,歡樂的笑容消失,一生僅有的絢麗少女歲月就此告別,這段甜蜜時光也只能出現在日後的回憶裡。
在媒人的撮合下,怨懟的柏堅與失落的丹桂相識了,兩人在1947年8月1日結婚。這門婚事其實也是門當戶對的,但丹桂在踏入三和林家的第一天就已經知道命運難以橫逆。作為長媳,她每天要打理幾十個工人的三餐和一堆處理不完的雜務。她喜歡看書,但已沒時間閱讀,只能在把紙張丟入灶坑之前瀏覽幾秒鐘。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氣質優雅,臉上曾經展現愉悅笑容,甚至也幾乎要實現青春之夢的少女淪落至此,她只能在命運面前低頭,但心中有極大不甘,不知流下多少淒楚之淚。
1958年,朝欽大發野心,租下了幾個山頭種植生薑,又大舉借債,將原有的兩個定置網擴大為八個,從華源海灣一路延伸到台東市海岸,極為壯觀。然而1959年氣候突變,生薑的收成極差,漁獲更是大量減少,借債無法償還,終於宣布破產。這對長子、長媳願意接下這個攤子,繼續經營這個事業嗎?不!他們不需要商量就馬上決定利用這個機會逃離這個桎梏。朝欽束手無援,黯然離開他經營了三十年的事業,回到利澤簡度其餘生,再也沒有回過三和。丹桂帶著柏堅和四個子女,以及簡單的生活用品,搭著一輛牛車到旭橋,借住她弟弟家,也就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他們從赤貧開始第二階段的人生。2003年4月,丹桂在逝世前一個月將用水藍色布巾包裹著的象牙望遠鏡交給她的媳婦,委託她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