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第一年的秋天,父母從老家來看我。一是他們很不放心我與陌生人合租的房子,二是他們很想看一眼我上班的公司,哪怕只是看看辦公大樓外觀,也是心安。
他們在公司附近的海邊等我下班,然後我帶他們去一個小飯館吃飯:兩籠灌湯包,幾個小菜,每人一碗粥。花的錢不多,可這是我人生的里程碑──我終於用自己的工資,真正請他們吃了一頓飯。
他們住兩天便回去了。走後爸爸發了一條簡訊,告訴我被子底下放了一點錢。他還是看出了我的窘迫。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繳完房租是如何靠借錢度日的;同事請客我怕還不起人情是如何找藉口不去的;平日是如何謹小慎微不敢生病、不敢得罪房東的;以及,半夜應酬回來是如何厚著臉皮請男同事將我送上漆黑樓道的。
我的決絕,都在那個時期野蠻生長開來
多年之後,每當回想起那段往事,太多感慨與喟嘆交織,五味雜陳。
那是我人生的重大財富。它讓我嘗過孤注一擲、非此不可的滋味。它逼著我從多愁多感的林黛玉,長成強悍潑辣的王熙鳳。
從此我知道有些苦,我為養活自己必須要嚥下去。從此我懂得有些路,我並無資格睥睨,唯有咬緊牙關走下去。
我的狠勁,我的決絕,都在那個時期野蠻生長開來。
那年初做HR(人力資源),我第一次面臨辭退試用期不合格的員工。那是我親自招來的一個外地應屆畢業女孩。與她面談前夜,我自己先哭了一晚。我代入感太強,悲傷難抑:想著這一夜之後,她將再次成為斷梗漂萍,被推向不可知的命運,想著她是否要重新被擠向人才市場洶湧的人流,想著她是否會因突然沒了收入來源被房東趕走,想著她是否無法找到更好的工作只能打包行李離開這座城市……
我把我對自己的擔憂焦慮,都投射到了她身上。
後來幾年,幾經磨礪日漸圓熟,我學會了面對應聘者侃侃而談,面對淘汰者不動聲色。
不是冷血了,而是明白了,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這世間競爭規則,無可逃遁也無人代替,那是每個人必須要經受的坎坷、必須要蹚的河。
何止是競爭的淘汰和辭退的無情,還要面對日後無以計數的壓力焦慮擔憂挫敗,風塵僕僕地翻滾著折騰著苦苦奮鬥著,快樂閾值只會愈來愈高,可這個過程還是會讓人那麼受益。
為了留在這裡,會逼著自己長出羽毛生出翅膀,成為自己的Super man。為了跑贏對手,會在格子裡間裡孤軍奮戰,刀光劍影,誓不低頭。為拿出一個方案,為解決一個需求,為搞定一個Bug,硬是不認輸,決戰於巔。
最終,我愛上那種張力,那種韌勁,那種緊張感,那種能對自己下狠手的過癮和痛快。自此,擁有一份槍林彈雨咬緊牙關之後,終能立身篤定的自持。
每一種選擇背後,都意味著告別與適應
今年春節過後,公司一個實習半年的女孩辭職。她很努力也很有潛質,但家人堅持要求回老家。原因不外乎兩點:一、買不上房子;二、找不著對象。
很簡單,卻無比現實。我能理解她的妥協。
這世間,這塵世,怕與痛,愁與憂,困頓與焦慮,無奈與畏懼,每一天都在每個人身上上演。離開的不是逃兵,留下的也不是英雄。那只是每個人甘苦自知的選擇。每一種選擇背後,都意味著告別與適應,都意味著代價與承擔。
我們唯一擁有的只有現在。
我們唯一能做的唯有建設好這些現在,將它攢成最好的未來。
那些一往無前,那些破釜沉舟,那些暗夜裡刻骨的絕望,那些被嘲笑過的倔強,也許都是我們心中另一種英雄主義。
正是因為經受磨難和歷練,我們才更有勇氣,站在自我獨立的選擇裡,讓荊棘開出花。我們才更加珍視,每一次小步的前進每一份細碎的所得,鋪陳成人生林林總總的小確幸。
昨天翻看日曆,驀然發現,九月九日這一天,距離我當年背起行李異地求學、真正成為一個異鄉人的那一刻,整整過去了十九年。我全部的青春,我所有的努力,都完好地、無悔地留在了這十九年間。
它如此寶貴,從未浪費。
此刻,三十七歲的我,在經歷過離群索居的低谷絕望之後,在體會過踽踽獨行的無助挫敗之後,在感受過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惶然悽楚之後,走在人流如織的街頭,穿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對著那片天海,對自己說:「既然這麼高成本地活著,便更不能辜負了自己啊。」
●摘自寶瓶出版《此生聚散,你要敢愛敢當》